小尾纤

【卜岳】献给林场 (特殊年代)


【1】

        新一批黑五类来的时候,林场下了第一场雪。

        估计是入了冬,伐木又是个体力活,来的便全是些年轻男性,五六个人,一个个都是副斯文清瘦的样子,披着翻了棉的军大衣,拿着盆,沉默地在雪地里走。

        卜凡那时候刚下工回来,正和狐朋狗友们蹲在篱笆旁边抽烟。王琳凯好奇地赶过去看了看,回来一脸失望,“哎,全是男的,没意思。”

        旁人一声嗤笑,“来了大姑娘还能有好?”

        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沉默了。

        他们都记得前一批来改造的人中,有一个留着黑亮亮大辫子的女学生,唱起歌来比春天的黄莺还好听,林场的大小伙子都喜欢她。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着,女学生怀孕了,疯了,赤着脚在黑土地里唱歌跳舞,再后来,女学生从山坡上跳了下去,咕噜咕噜滚到山脚的泥塘里。

        伐木队队长慌手慌脚地赶来,绕着尸体打转,上手摁了摁肚子,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作孽啊,作孽啊。围观的几个人实在看不下去,把女学生抬走了,擦擦干净便葬在南面开满春花的小山上。

        卜凡不说话,看着改造队的人越走越远。队伍最前的人大概是被冰面绊了脚,重重地仰面摔在地上,手上的搪瓷盆飞了老高。

        他眯着眼睛,吸了最后一口烟,拍拍手叫大家都去饭堂吃饭。临走时,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,那个摔倒的人已经站了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雪,又小心翼翼地跟上了队伍。

        落日炽热刺眼,人影被笼在血一样的红光里渐行渐远,直至彻底不见。

        前几天刚落了一场大雪,积在地上厚厚一层,几乎没到小腿肚。今年的冬天格外冷,众人穿着棉被一样的厚大衣,脚上套着狗皮靴子,艰难地在雪地里行步。等到好不容易来到了阔大的储木场上,已然是一身大汗。

        卜凡年轻力大,又读过几年书,肚子里存着几本语录,便当仁不让地做了南区伐木队的负责人,大家有事儿都找他商量。

        “凡子!凡子!”

        雪地里踉踉跄跄跑过来一个人影,离老远就大声喊他,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学生改造队的勤务员,胳膊上别着红袖章,估计是跑了挺久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
        “怎么了这是?”

        “那帮学生也得过来干活儿,你看看待会怎么教教他们。这些走资派的子弟从小就没干过活儿,可要好好改造一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他们也来?我以为他们做后勤的。”卜凡惊讶了一下,“他们可干不了这活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干不了也得干,人民群众不养蛀虫。”勤务员用鼻子哼了一声,“这样,他们中间有个叫岳明辉的,是管事儿的,你有什么活就跟他交待就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注意安全,可别搞出人命。”勤务员拍了拍卜凡的肩膀走了,留卜凡站在原地无奈地点头,“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。”

        不一会儿,学生改造队搭着三辆红星大卡到了。车上先蹦下来一个人,头发有点长,带着眼镜,面容倒是实打实的清秀耐看。他个子不矮,但身板儿小,穿着棉大衣也薄得像纸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 “请问哪位是卜凡同志?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走过去,跟他握了握手,“我是,你是……岳明辉?”

        “是,我是学生改造队的队长。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工友了,还劳烦你多多帮助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好说好说。”卜凡打量了一下这帮新人,“现在雪深,你们没经验容易出事故。这样,今天你们先不用拿锯,在卡车上帮着接木头就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 伐木队的先去林场了,几个学生便待在车上,等着他们把木头送过来。北风刺骨,车座里是断断不让去坐的,开车的人给锁了,说是怕他们反革命心不死破坏公共财产。他们穿的又少,只能窝在车斗里,抱着团取暖。

        “哥……太冷了。”年纪最小的学生姓李,今年才上高中,家中骤然遭受这样的变故,只能背井离乡来这边接受改造。他的脸冻得青白,“实在受不了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心疼他年纪小,真把他当做幼弟在疼,解开自己的大棉袄,把这位小弟弟窝进自己怀里,“没事儿啊,我们再等等,等把活干完我们就回屋子里烤火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可是那个破地方,那个破地方到处都漏着风!”年轻人仍是不懂这荆棘丛生的局势,想说什么便说了,“他们就是存心折腾我们!”

        “嘘!”岳明辉急忙把弟弟的嘴捂上,看了看周围,“以后可不能乱说话,你还想不想回去了?我们就应该吃点苦,明白吗?”

        “可是我想回家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“哪里还有家啊。”岳明辉无奈地笑了。

        四周一片白茫茫真干净,间或听见几声伐木工人的吆喝,  在这旷野里生出满满的悲凉来。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“家都被砸成那样,哪里还能回得去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他们回来了,小弟,把手套带上,轮到我们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他们架着刚砍下来的木材来到山脚,二十几米长的粗壮原木散乱地堆在地上,弄脏了本是纯白色的雪地,看起来颇有些壮观。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从车上跳下来,活动了一下被冻得发麻的手脚,“我们现在要干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看了一眼岳明辉,“你就在车上等着,待会我们举,你们接。”

        留在车上接木头说着轻松,其实对于这帮握惯了笔的书生来说,也是个难题。红星大卡很高,他们得站在车斗上,扛过二十几米的原木,再挨个码好。一定要码的整整齐齐,否则掉落下来砸死人也是常事儿。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之前在学校里挨过几次批判,受了打,还在冰面上摔了跤,腰部很不得劲,现在又是用了死力气,牵得肌肉一抽一抽得疼。但小弟年龄小,又像个鸡仔似的瘦,实在是码不动,岳明辉没办法,只好自己硬来。他肩扛着一头,另一头让小弟抬着,俩人手脚并用,最后手套都被磨破了,才好不容易码好一半。

        卜凡刚蹲在路边喝几口热水,就看见这个岳明辉上下翻飞地码木头。果然是从小娇养着的子弟,连把最轻的木头拖起来都费劲,跟岳明辉在一起那小子更是没用,净帮倒忙。拖最后一根的时候,卜凡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岳明辉太阳穴上的青筋,还有止不住打颤的手臂。

        坏了,卜凡心想,再这么干下去他真能把自己砸死。

        卜凡两步爬上了车,左手一把撑住了岳明辉摇摇欲坠的身板儿,右手握着木头一端,让他轻轻放下,这才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脱力地站在车斗上,嘴唇毫无颜色,冲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光,“多谢了。实在是,实在是没力气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拍拍他的肩膀,“下回干不了就别硬挺着,这一根起码三四百斤,你自己一个人根本没法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自嘲地一笑,“要不怎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。你其实不该帮我的,被勤务员看到得连你一起批评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干啥事事儿听他的。”卜凡眼睛一瞪,“我还挺看不上他呢,一天天不干正事儿,批斗这个批斗那个的,我们老村长被他整得那么惨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他吐了一口唾沫,“算了,你以后干不了就跟我说,我不会为难你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没回话,只是站在寒风中瑟缩着冲他微笑了。他的脸很白,头发被风吹的飞起来,眼睛漆黑的亮着,是一种凄然的、虚幻又坚韧的美丽。

        雪花又开始落了,卜凡耳朵边是呼啸的北风,只觉得这人像是雪山上什么幻了人的精怪,心里咚咚地打起鼓来。


【2】

        雪下的大了,卜凡斟酌了一下,要大伙打道回府。隆冬的山雪最是可怕,不出一刻钟便能把人眼睛迷了。卜凡便吆喝着大家都上了运木材的卡车,一路向住宅区驶去。

        卜凡背靠着码得整整齐齐的木头,坐在岳明辉旁边,拿着水壶喝了一口热水。

        “你喝不喝?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犹豫了一下,接过来小口抿了一下,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你们,住哪啊?”

        “左旗最边上那个,”岳明辉想了一下措辞,“应该算是窝棚吧?”

        “你们住在那儿?”卜凡很惊讶,“那地方还能住人吗?”

        “最开始是说要住在本地人家里的,后来勤务员说不能打扰人民群众,就把我们安排到了那里。”岳明辉笑了笑,“收拾收拾,勉强能住。”

        窝棚就在卜凡家旁边,是最早一批知青下乡的时候建的,算起来也有小十年了。去年那边走了水,好不容易把火扑灭了,也就再没人去那边。

        “可苦了你们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摇了摇头,没搭话,一路无言。

        冬天天黑得早,去饭堂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。他们唏哩呼噜地吃了饭,早早地回去歇息了。卜凡和王琳凯家住得近,勾肩搭背地往家走,改造队的学生在他们身后,估计是第一天上工累得狠了,人人都不说话,只剩雪地上嘎吱嘎吱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    卜凡回去收拾了一下,开着收音机倒在炕上。激昂的女声通报着全国各地大串联形势大好,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,脑子里面还是今天岳明辉在寒风里那个笑。

        这个岳明辉真好看,卜凡闭着眼睛想,把他们这儿最好看的大姑娘都比下去了。眼睛那么黑,手那么软,面皮还白生生的……他翻了个身,砸吧砸吧嘴,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 许是晚上喝多了酒,卜凡夜里头被一泡尿给憋醒了。他随手披了个大衣,去外院墙角哗啦哗啦地解手。

        裤子刚提上一半,他就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。卜凡一惊,提着院里的烧火棍就跑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 雪地里确实有个人影,正缓慢地往前走 。

        “谁在那儿!”

        人影停住了脚步,转过身来。月光清凌凌地打在那人脸上,脚底下又是白雪映照着,更衬得人朦胧缥缈,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这皑皑天地间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 “岳明辉?这么晚了你出来干嘛?”

        “是你啊。”岳明辉踢开脚边的雪向他走过来,“睡不着,出来走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你这穿的也太少了。”卜凡看他只穿了一件薄棉袄,脸颊都冻得青白,便想也没想地提出邀约,“要不……你上我家待会?睡不着我陪你唠唠嗑?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对岳明辉有种天然的亲近,又看他实在可怜,总想着多关照关照,“我那有酒,你跟我回去暖暖身子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犹豫了一下,点头答应了,跟着卜凡往家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 “你先坐着,我给你暖口酒。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道了谢,小心翼翼地坐在炕上,打量着卜凡的家。墙上挂着一张完完整整的熊皮,炕上铺着狗皮席子,枕边是两本红宝书。火烧得很旺,岳明辉觉得被冻麻的脚一点一点恢复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 他指着墙上的熊皮对着卜凡笑,“怎么跟座山雕的老巢似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端着一碗酒过来,“前年上山打猎的时候遇上黑瞎子,好不容易从它手里活下来的。”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,“现在脑袋壳上还有疤,那一爪子给我抓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接过酒,小口尝了一下,热辣辣的感觉立马顺着喉咙流过全身,“挺厉害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可不是,那年我才十六岁,把黑瞎子拖回来把全村都吓了一跳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十六岁?那你今年……只有十八岁?”

        “啊,是。”卜凡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,“我长得老,其实我们队的都挺年轻,我是最大的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脱了鞋在岳明辉身边坐下,“诶,你多大啊?”

        “我啊,我比你大四岁呢,我今年都22了,大学都念完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文化人啊,大学生。”卜凡眼睛亮亮的,涌出一种向往的神色来,“我高中都只上了一半,就开始整老师整校长了。绑着那么大岁数的老校长,搞什么楼内游斗,念了那么多年书了连尊师重道都不知道,都疯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低下了头,无奈地扯了扯嘴角,“你还是小心为好,现在这时节,不好乱说话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 灯色昏暗,光线朦胧又安静地笼在人身上,从卜凡这个角度看去,岳明辉的睫毛又长又翘,皮肤跟抹了粉一样光滑,颈子细白,真真是看得人心痒。

        卜凡一顿,点了点头,“行,咱不说这个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你这手是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 他抓着岳明辉的手腕,把修长的手放在灯下细细打量,“没带手套吗?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有点不好意思地想缩回手,却被卜凡紧紧桎梏着挣脱不出,只好小声回答,“我不太会干活,把手套磨破了,就……就这样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的手跟他的人一样,秀气,细致,一看就是拿笔的手,只是现在密密麻麻扎上了细小的木刺,还有点擦伤,青青红红的,好不可怜。

        卜凡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他的手,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来,弄得他心里跟浇了醋似的酸酸涨涨,“我给你拿药油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拿了镊子和药油过来。他也是这么过来的,拔木刺手艺一流。他把岳明辉的手对着灯光,轻轻柔柔地给岳明辉挑着木刺儿。

        “要不是我看见了,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拖着?”卜凡把岳明辉的手指握起来,“要是化了脓能把你疼死。”

        木刺挑完,他开始小心地往上按摩药油。药油辛辣,蛰得岳明辉一阵往后缩。

        “别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 卜凡用自己的大手包裹着这双秀气的手,来回来去的在擦伤上打转,皮肤与皮肤接触着,滑腻的触感让俩人都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 “待会我把我不用的手套给你,那个厚,你用着得劲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谢谢你啊。”药油一擦完,岳明辉就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,放在膝盖上抠手指头玩,“我本来打算就这么挺着呢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把药油盖了起来,“待会你把这个也拿走,哪儿受伤了就擦一擦,挺好用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 俩人又扯了一会儿闲篇。卜凡看岳明辉打了几个哈欠,便说要岳明辉留宿。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摇摇头,说不好再叨扰了,执意要走,卜凡没办法,便披起大衣,送他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 今儿正好是十六,月亮格外的圆。俩人并着肩走在空无一人的雪地里,寒风一阵阵在他们身边打着圈儿,冻得人骨头都发疼。

        窝棚不远,一支烟的功夫就走到了。岳明辉挥了挥手跟他道再见,掀了门帘就要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 卜凡看着岳明辉月下的背影,大风扬了雪,呼啸着卷起一阵白烟,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噬。

        卜凡的心突突起来,不由得大喊,“哎---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回头,满是疑问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 卜凡张了张嘴,“没事儿,就是,就是想问问你你……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啊?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笑了,还是那种卜凡熟悉的,柔和又轻缓的笑容。

        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,“月明星辉,岳明辉。”

        月明星辉,岳明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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