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尾纤

【卜岳】献给林场 (特殊年代)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中

【3】

        饭堂今天做的是酸汤子和炸油饼,黄澄澄的玉米面儿在碗里打着滚。卜凡正唏哩呼噜地捧着饭盒喝汤溜缝儿,就看见改造队的走了进来,寻了个边角的桌子坐下了。

        “哎,你知道吗,”卜凡擦了擦嘴,“这帮人在我家旁边那个窝棚里住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窝棚?”王琳凯有点惊讶,“那地方多久没人去了,还能住人吗?”

        “我去看了,漏风。”卜凡跟王琳凯打着商量,“我家有几块不用的毡布,你家是不是也有?咱去帮人家换个新的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那群学生,一个个坐得端端正正,吃相文雅,跟他们这帮人格格不入,“这细胳膊细腿儿的,我怕他们挨不过冬天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也行。”王琳凯沉吟了一下,“今天下了工我去找你。

        因为下了雪,伐木队的活儿就变得更难了些。卜凡怕出问题,也不急这一时,便让大家草草完成基本指标就行。

        下山的路上,卜凡逮了只野兔子,毛发发棕,瘦得一点油水都没有。他拎在手里掂了掂,打算养养肥再杀了吃,倒是那几个学生看着新鲜,围着小兔子又揪耳朵又摸屁股的,还被兔子咬了几口,逗得他们这群见惯了动物的人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也喜欢小兔子,但是不敢碰,只拿着手套逗它。卜凡看他拿着自己的手套晃来晃去,冲自己微微一笑,便觉得两个人像是共享了什么秘密似的,有种隐秘的雀跃感。

        “你喜欢兔子?”

        “小时候家里养过,白色的,就是味道太大。我哥哥说那是玉兔,本来是嫦娥养在月宫里的,”岳明辉笑着,眼睛低垂,“可惜啊,如今是玉兔银蟾两不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看岳明辉神色不对,便跟他讲玩笑话,上手摸了摸他耳朵,“我看你就挺像兔子的,这耳朵还竖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头一偏,耳朵尖红了,“滚啊,说谁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悄悄捻了捻手指头,上面还残存着那人耳尖的温度,他能感觉到自己面上有些发热,于是便低下头,心满意足地咧着嘴笑了。

        吃过晚饭,卜凡和王琳凯带着几匹油毡布敲开了窝棚的门。屋里面冷得跟冰窖一样,墙壁黑秃秃的,还带着烧灼的痕迹。几个学生拥着破旧的棉被,看着十分可怜。

        “嘶……”王琳凯一进门就打了个哆嗦,“你们这儿咋这么冷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正坐在炕桌旁边写着什么,看他们到了连忙迎上来,“怎么了?有什么事情要交待?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把油毡布扔在地上,“帮你们来补房顶,怕你们冻坏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眨了眨眼睛,旁边十五六岁的小男孩倒是反应快,一个猛子就扑了上来,握着卜凡的手开始摇晃,“谢谢大哥救我们于水火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被他拉着有点发愣,岳明辉噗嗤一声笑了,把小弟拉开,冲他俩道了谢,“走吧,我给你们拿梯子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和王琳凯经常帮着别人家补屋顶,已经是熟练工,爬上爬下的十分轻巧,岳明辉看得倒是心惊胆战,屋顶也有个四五米,上面又全是冰碴儿,跌下来也够人受的。

        “外面风大,你回去吧,站这儿干啥!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扒在房檐上,一边扭头看岳明辉一边喊,声音高高地从屋顶传来,把岳明辉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    “你当心着点儿,别掉下来!”

        一阵北风打着卷吹过来,岳明辉没防备,一张嘴就灌了满肚子的风,呛得咳嗽起来,脸憋得通红,眼角都挂了泪花儿。

        卜凡看了一眼,连忙弄完手上的活,唰一下子沿着房檐滑了下来,拍着岳明辉的背,“我说让你回去,现在呛风了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 王琳凯那边把油毡牢牢地箍在屋顶上,也跟着滑了下来。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卜凡一眼,不懂这俩人什么时候这么熟悉了,又觉得不好插上话,便回身进了屋,留这俩人站在雪地里讲小话。

        “回去煮点姜汤,这边的风剐嗓子,我上回呛了风活活折腾了四五天才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犹豫了一下,笑着点头。卜凡看岳明辉双手冻得红彤彤的,想也没想就上去握,“手好点了吧?”

        “好多了。”岳明辉点点头,把手缩了回去,“对了,今天勤务员批评我们了,说我们不干活,明天得跟着你们进山砍树,还给我们下了任务指标。”

        他眉头皱着,“我们几个大的还行,最小那个小弟才十五岁,干不得粗活儿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没事。”卜凡认真望着他的眼睛,“我来帮你,你别担心。”

【4】

        第二天,卜凡起了个大早,从窖里拿出来两根老姜 ,认认真真洗净剁碎,和着红糖熬了好久。锅里发出辛香的姜味儿,他赶忙装进保温瓶里,生怕散了热气。

        “给你。”卜凡磨磨蹭蹭地走在后面,等着脚程较慢的岳明辉。

        “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 “姜汤,给你熬的。” 卜凡咧咧嘴,“我看你也不像是会做姜汤的样子 ,你会生火吗?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握着尚温的杯子,心底一片柔软,“之前不会,现在嘛,不会也得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刚想答话,便远远看见红袖章红光一闪。

        “干嘛呢?!” 今儿勤务员过来监督工作,棉大衣上系着袖标,胸前一个磨得发亮的领袖徽,映得他红光满面、气宇轩昂的,“前面开路啊!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嘴里哎哎答应着,冲岳明辉眨了眨眼,一溜烟跑走了。

 

      快进三九了,雪一场接一场的下,越往山内积雪越深,最里面的地方甚至能没了人的腰。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拉着小弟,看着森林越来越密,远处的树木被冰雪裹覆着,几乎看不出半分翠色,只像个冰雪巨人一般立在远山深处,威严又奇异,格外震撼人心。

        他是北方人,也是打小见过雪的。可兀地进入这极北之地,看到这片望不到尽头的白,便油然生出万分感叹来。

        与这片能抹杀全部痕迹的大雪相比,个体的存在太过渺小了。大自然从不在意人间是喜剧,还是悲剧,还是悲喜交间的剧,那些在牛棚、在煤厂、在干校挣扎着的父辈们,他们的清高、自矜、落魄与愤懑,可能在一场大雪之后就再也没人知道。纵然是史学大家、理工学者,也不过只是历史潮流里的沧海一粟。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摇了摇头,又艰难地迈起了步子。他又能做些什么呢,只不过是祈求这白山黑水之间,别再添上几缕无奈的亡魂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 一行人千难万难地上了山上林场,伐木队的已经开始干起来了。他们先用电锯在树干上锯出一个三角体形状的缺口,再沿着缺口切割,直至大树颤颤巍巍地倒下。庞大的树干便如同轻飘飘的竹筒一般,顺着山坡滑下,落到雪面上,卷起漫山的雪花飞雾。

        勤务员在身边走来走去,他们也就不敢放肆,闷着头干自己的活儿。卜凡有心照看着岳明辉,可又被一棵巨大的老树绊住了手脚,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,只能看着那个薄薄的身板儿扛起了锯头,带着另外两个学生朝林子深处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 这是棵细细高高的桦树,看大小树龄还不超过十年,树干上还没有虬结的树疤。岳明辉轻轻拍了拍冻得邦硬的树干,说了声不好意思。他一直信奉着万物皆有灵,能在严冬中屹立的活物本就不易,如今却要硬生生将其砍断。

        第一下好像割得有些深,电锯嗡嗡作响,岳明辉紧了紧护耳,没太在意,仔仔细细地找着下一个切割点。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上手挺快,只是力气小,握着电锯的虎口被震得又痛又麻,他轻微调了调角度,锋利的锯口轻而易举地破开裹着冰壳儿的树皮,碎屑四溅,刺耳的噪音透过厚厚的护耳一波一波地往脑子里钻。

        有一丝雪落在鼻尖上。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没抬头,伸手抹了,继续埋着头干活儿。

        在空地里蹲着休息的小弟抬头看了看天空,树冠歪歪扭扭的,有些细微的颤动。

        有更多的雪洒了下来,带着冰碴,密密实实地落在岳明辉的手套上、肩膀上。

        小弟的脸色变了。

        “岳哥!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耳朵里全是连冰带雪锯开木头的噪声,他握着电锯,没做出任何反应。

        “岳哥!岳哥------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这下没弄好,强力的电锯差点脱手,他拧了拧手腕,关了机器,深吸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 一大片积雪带着土腥味儿落下来,不偏不倚地糊崽岳明辉的脸上。冰凉凉的,他伸手抹了抹眼睛,好奇地抬头望去。

        又下雪了吗?

        树干切口处发出巨大的断裂声,天空中有一块巨大的阴影,飞快地向他扑去。

        他听见了小弟撕心裂肺的叫声,也闻到了被雪封存着的树木特有的土腥味儿。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眨了眨眼睛,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。

        树要倒了……

        他怔楞着,脚像被结结实实地冻在雪里,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。

        “岳明辉------”

        肩膀突然被人抱住,耳边的喘息声无比清晰,那人拉着他在地上翻滚,他头晕脑胀的随着那人动作,直至陷到松软的雪堆里去。

       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。

        再然后,一声巨响,大树重重地倒在地上,雪雾四散,一群麻雀叽叽叫着飞去。


        他睁开眼,对上了一双眼睛。那是他刚刚熟悉起来的一双眼,不算大,但总是盛着饱满的热意。

        现在那双眼睛发着红,眼底有密密麻麻爆出来的细微血管,神情里是惊惧,也有游移不定的怯意。

        四目对上的瞬间,岳明辉发了一身的白毛汗。

        卜凡喘息着,把自己的手从岳明辉的头底下抽出来,抚上了岳明辉的侧脸,“你……你没事儿吧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仍是发怔,他摇了摇头,握住了卜凡放在他脸颊的右手,感受着淡淡的体温,“没事儿,没事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谢谢你啊,凡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的声音很轻,他终于回过点神来,冲着卜凡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意,“你救了我一命,谢谢你啊,凡子。”

【5】

        入夜,岳明辉敲响了卜凡的家门 。

        他穿得还是很单薄,脸色青白着,眼神四处飘忽,像是卜凡那年夏天在林中用捕兽夹抓住的小鹿,那样仓皇的眼神,卜凡没能忘掉。

        卜凡正给自己的手上着药水,白天抱着岳明辉滚雪地的时候,他怕岳明辉磕着头,便把手垫在了他的脑后,结果就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埋在雪堆里的木桩,青了一大片。

        “你这手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“没事儿,”卜凡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,“磕着了而已,不疼不痒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满脸歉疚,“是因为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“哎呀,我们平常受的伤比这个严重多了!”卜凡截住岳明辉的话头,把脸凑过去仔仔细细看他表情,“怎么,今天是不是吓着了?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摇摇头,又点点头,“其实还好,就是有点后怕。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看着岳明辉嘴唇都是煞白的,心里有股说不清楚的滋味儿,想上手摸一摸,又觉得太过唐突,只好尴尬地咳嗽两声。

        “你呀,像傻了似的站在那儿不动,把我都快吓死了。”卜凡又往炉子里加了把柴火,让火燃得更旺些,“下回再也不让你干这种活儿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 深雪伐木,劳累和意外比寒冷更危险。岳明辉刚刚上手,又力气不够,一锯头下去破坏了平衡点,树干倒错了方向,很容易把人砸死。

        “是不是吓着了?”卜凡伸出手在岳明辉眼前晃了晃,“你会抽烟不?压压惊?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摇了摇头,“不是被树吓到了,而是……”他抹了抹额头,“是被我自己吓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 炉子里的木柴快烧尽了,发出噼啪一声响。

        “你知道吗?那棵树倒下来的时候,其实,其实我是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的喘息急了些,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里挤,“我其实能躲开的,但是我没有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我那时候,想的是如果这棵树砸下来了,我是不是……是不是可以解脱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伸手捂住了脸,他的手指甲很短,坑坑洼洼的,旁边全是倒刺,还有着凝固的血迹,都是被他自己抠的。

        他的指缝一点点湿润起来,有轻微的抽气声在房间响起。

        卜凡沉默了,他不知道如何去回应岳明辉,只能无措地拍拍他的肩膀。

        “我……我从来没有想过死亡。即使是在被人拉着批斗被人抄家的时候都没有,因为我相信这次大改造总有一天会过去的,我相信再过一段时间,我的生活,还有整个国家会回归正轨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但是现在,”岳明辉的嗓音又湿又软,“我真的有点害怕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这冬天,也太长了吧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看不得岳明辉这个样子,心揪着,装着没有发现他的眼泪,笨拙地试图拥抱他,“再过一段时间,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,我们的夏天可好了,夏天我带你去下河捞鱼,水清凉凉的,鱼一捞一个准,还有羊奶子,水葡萄,松塔,山上还有野鸡野猪,用盐和蜂蜜一浇,那香味儿能传十里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“还有,还有,你要是想的话,我带你去捕鸟,山里面的原始林子里全是鸟,一网下去都在里面扑腾,肥肥圆圆的特别好玩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我带你骑马,怎么样?你骑头马,我跟着你,就咱俩人,咱俩跑得远远的,到岭子里做野人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卜凡絮絮叨叨了半天,岳明辉听他越说越没谱儿,心里慢慢缓过劲来。

        “行了行了,”他眼角红红的,瞳仁清澈得像盛了一汪水,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,“谁爱去谁去,我可不当什么野人啊,我有文化有背景的受不了这个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“行,行,不当野人,”卜凡定定地看着他,伸手捏了捏他脖子,“等到夏天就好了,到时候带你出去玩,出去打猎骑马,就咱俩,行吗?”

        岳明辉的脸上发热,他抬着头,对上了卜凡的眼睛,“就咱俩,一言为定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一言为定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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